六君子之中,似乎以谭先生嗣同为最激烈。在他的著作当中,他对清政府不满的议论颇不显明,他给我祖父的信里却公然说满人视中国为倘来之物,无所爱惜。可见他骨子里的主张跟保皇党的主张有所不同。他对于利用光绪行新政,不过认为是一时的手段。还有一事为证,就是他曾经秘密把《大义觉迷录》《铁函心史》一类的禁书介绍给我父亲读。
我祖父(编者注:欧阳中鹄,清末官员,具有民主主义思想的学者)有三个得意门生,都被清政府杀了:第一个就是谭先生;还有唐先生才常,他是我的蒙师;还有一个姓王名孟南,号而湘。谭、唐都是烈士,只有孟南是一个专与官绅作对、著名的讼师,但他有不可及的天才。倘若谭、唐不死,以他那种不畏强御的精神,必定也能在政治舞台上占重要的一席。
谭先生名嗣同,字复生,十二岁时,患病,死去三日,复活,他父亲就叫他复生。那年,他的母亲、姊姊、大哥和其他亲属一家五六个人,同时染白喉症,死在北平的浏阳会馆。当时没有人敢去收殓,我祖父毅然带了人去一手把殡殓办妥。谭先生十岁就跟我祖父读书,以后每次回浏阳,在我家里往来很密。曾为监修我曾祖父母的坟墓,在山上一住好几天,我小的时候常常看见他。当时浏阳士子以他走过的地方最多,是邑中最能通达中外形势的人,都特别尊重他。
他可说是无书不读,经史词赋之外,于基督教义、神学、佛学,无不精研,而于政治哲学,致力尤多。他于文事之暇,喜欢技击,会骑马,会舞剑。我曾见他蹲在地上,叫两个人紧握他的辫根,一翻身站起来,那两个人都跌一跤。他写起字来,喜欢用食指压住笔头。人家觉得他无论什么都有点与众不同,我虽是小孩子,也觉得每见他时,就不由得引起一种好奇心。总之,他是无处不表露才气纵横、不可一世之概。他绝无嗜好,我没有见他吸过烟,打过牌。
他本是个贵公子,可是家庭生活不好,母亲死得早,他为庶母所歧视;婚姻也不满意;他的二哥泗生,死在台湾,听说是自杀的。
当他三十三岁应巡抚陈宝箴之召回到长沙那年,和湖南许多赞同新政的士绅们计划交通和探矿,办时务学堂、武备学堂、保甲局等;又倡设南学会,办时务报、湘学报等刊物。其时梁任公也到了长沙,人才济济,极一时之盛。我祖父在浏阳把专研究数学的“算学馆”也办起来。我们家塾里,除经史外,加增了天文和地理的读本,大家都要背诵行星、恒星和五大洲以及各大国的名称。不久又请了个从上海回乡的英文先生,开始读《华英初阶》。
次年戊戌,八月的某一天早晨,我正从床上揭开帐子,就看见我父亲抱着一封信,一面看一面哭;起来之后,又看见全家人都皇皇然切切私语。我悄悄地问母亲,才知道常常来的谭七伯(编者注:指谭嗣同)被杀了。
一时新人物全数销声匿迹,算学馆无形停顿,匿名揭帖满街都是。我祖父的名字,被劣绅们从圣庙的首事名册上撕下,说是:“毁圣叛君,不许与祭。”外边的谣言很大,说是要围搜我们的家。于是举凡与谭氏有往来的人家都相戒惧,就把谭先生的墨迹一齐毁了。他被捕之前,因恐株连,也曾把身边一切文件信札付之一炬,所以他的尺牍和当时一班青年志士与他论学论政的信流传甚少。
这几十封给我祖父的信,是我母亲留下来的烬余,其中曾有一封被亲戚某盗去,为唐有壬所得,有珂罗版影印本。目下所存的,我怕遗失,常常带在身边。这是一种很宝贵的文献,不仅有历史的价值,也可以激励士气,于青年修养颇为有益。
凡研究一个人物,单看人家所写的传记是不够的。从其人和朋友,尤其是和亲密朋友的通信当中,最容易看出他的个性、人格、行为和风度。谭先生这些信,很能看得出他当时情绪的高涨和斗争的激烈。其中论述时事,慷慨激昂,尤其对于甲午中日战争失败的愤慨,眦裂血沸之情,跃然纸上。
我们常提及所谓中国气派、中国精神,却始终说不出中国精神是怎样的一种精神——古代不必多说,就近代而言,六君子之死是中国精神;黄花岗事件是中国精神;谢营长与全营兵士同殉宝山城是中国精神;张自忠将军的殉职是中国精神;湘桂、黔桂、桂穗、滇缅各路,用超越的劳力超速建成,是中国精神;还有许多例,不胜枚举。总之,艰苦抗战四五年,不挠不屈,就是中国精神最高的表现。新中国正在苦难中生长,谭先生的遗札在这个时期刊出,可说甚为适当。无数的男女青年,冒万难历万险,为反侵略,为维护世界的和平,为建立人类永远的幸福,与敌人作殊死的斗争;全世界的被压迫者,都坚强地武装起来了!这岂是先驱的烈士们所能料到?也正是先驱的烈士们所以含笑于地下的!
【节选自《欧阳予倩文献图传》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5年6月,原为欧阳予倩1942年在桂林编纂《谭嗣同书简》时所作书序】(作者为戏剧教育家、中央戏剧学院首任院长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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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欧阳予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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